(一)醫生,我的孩子一定要截肢嗎?
 
2009年9月,一樣的酷暑,一樣刺眼的陽光,對我來說,卻是一種全新的生活。那時候,我剛剛離開熟悉的臺北榮總,到臺中榮總骨科部服務,一週內有超過一半的時間,我必須從台中搭著和欣客運到嘉義榮民醫院進行醫療支援,來回奔波的行程,讓我經常必須和時間賽跑,我的心因此也經常懸在空中。每天我遇到的病人大約有數十個,雖然在面對每個病人時,我都會用最熱忱的精神,給予專業的醫療診斷,但老實說,往往在門診結束後,大多數病人的樣貌也隨著我在高速公路上的奔馳,被拋在腦後,隨風而逝。
 
但是育錡,卻讓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,我在台中的日子,因為他而有了許多停格的記憶點,也是從跟他之間的互動,我才體驗到,醫生和病人之間不只可以像朋友,更可以像師生,像家人一樣。
 
那一天,育錡的媽媽帶著他來到門診。媽媽的身材瘦瘦的,臉上寫著淡淡的擔憂,但是與一般我見到的孩子母親不同的,是她的臉上還多了一份沉著和堅強,好像是面對暴風雨來襲前,那種已經準備好要奮力一戰的感覺。
 
「吳醫師,我的孩子腳踝長了一顆腫瘤,別家醫院的醫師說要截肢,所以我來找您評估一下。」
 
原本我還心繫著早上的門診一結束,就要火速趕往嘉義為病患進行手術,聽到她的話,我懸在空中的心頓時靜止,緩緩的落了地。
 
這位媽媽說得淡定,可是我卻能感受到她心中複雜的情緒。「截肢」兩個字,連一般人都不太敢想像,更何況要從一位母親的嘴裡說出,那該有多麼不容易!可以想見這位母親的堅強,是經過晴天霹靂的打擊、心如刀割的煎熬後,為了孩子,不得不挺身而出的勇敢。
 
她請我「評估一下」,無非是想從我口中得到不同的答案。我看了一下育錡的病歷紀錄,是當時台中榮總骨科部主任黃揆洲醫師轉介的,育錡的母親向我轉述黃醫師的話,他說,「或許這位台北來的醫師,會有新的處置方法,或許可以不需要截肢。」說這話時,媽媽以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,我不自覺得閃避她的眼光,深怕自己讓她眼中的些微光芒幻滅。
 
看樣子,他們之前應該已經尋求過不少醫生,別的醫生評估說要截肢,而我又如何能有不同的處置方式呢?
 
我看了看病人,育錡,15歲的大男孩,長得帥帥的,眼神十分靈光。15歲正值青春期的孩子,還讓媽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,可見他們母子倆的感情非常好。育錡用滿懷希望的眼神看著我,倘若萬一,我讓他失望了呢?
 
我拒絕這樣的負面念頭,從我行醫的第一天開始,我就告訴自己,我要比病人更樂觀、更積極,無論病人的狀況如何,就算病人已經放棄了自己,我也要是最後一個放棄的人。
 
從育錡的X光片看來,在腳踝處有一顆七公分的腫瘤,雖然這個腫瘤不大,但是因為生長的位置在腳踝處,軟組織較少,手術後併發症高,所以確實在許多教科書中,會建議直接進行截肢的手術。
 
然而,當時的我,已在臺北榮總陳威明教授身邊接受過多年的腫瘤專科訓練,我知道,這個腫瘤雖然不容易處理,但是只要有詳盡的手術對策與化療有效,這隻腳,是可以留得下來的。

   
(二) 全然託付的信任
 
我立刻幫育錡安排了其他的檢查,包括核磁共振、切片、肺部的檢查,全身的骨骼檢查後,確定育錡的疾病是一種少見小圓細胞型惡性骨肉瘤,幸好媽媽即時帶他就醫,癌細胞尚未擴散。
 
惡性骨肉瘤的治療,並非直接開刀,而是需要先進行2-3個月的化療,再動手術切除,手術後還要再繼續8到10個月的化療。我和育錡與媽媽溝通後續治療的流程,他們表示會全力配合。
 
在育錡住院切片當時,我在臺中榮總還算是個「新鮮人」,每週又有大半的時間必須前往嘉義支援,因此許多護理人員還不大認識我,所以發生一件令人莞爾的事。
 
育錡住院時,因為電腦設定的問題,護理師以為育錡的主治醫師是黃醫師,再與媽媽確認時,育錡媽媽卻回答:「我們的主治醫師是吳博貴醫師。」護理師有點疑惑,因為她不知道有我這位新來的醫師,反問家屬:「我們醫院有這位醫師嗎?」
 
這件莞爾之事,我現在回想起來,育錡與媽媽就在還不確定這位醫師是不是「新手」時,把他的腳交到我手上,也把他未來的生命全然託付給我……,這無非是一種絕對的信任。
 
手術前的化療過程,需要常常往返家中與醫院。每次住院,可能要五至七天左右。出院後也不是沒事,有時血球低、抵抗力下降,就會需要緊急回醫院,過程真是非常辛苦。
 
我把育錡安排在血液腫瘤科滕傑林醫師那裡進行手術前的化療。滕傑林醫師是一位讓病患有信心的好醫師,我後來在中榮的骨腫瘤病患,也大多與他進行合作,一同治療。
 
雖然化療期間不是住在骨科病房,但是我還是常常過去探望育錡。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中,我和他們母子有更多機會聊天,才知道原來他們並非住在台灣,早在多年前就因為工作的因素,全家旅居在菲律賓。因為比較信任台灣的醫療,所以決定由父親留在菲律賓,照顧哥哥、姊姊,媽媽則帶著育錡與一只皮箱,前來台灣接受治療。
 
當我知道他們是從菲律賓來時,我心中第一個問題便是,「那你們在台灣要住哪裡?」媽媽告訴我,她知道孩子的治療需要一段時間,所以已經在醫院附近租了房子,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。
 
整個化療過程育錡偶爾有噁心嘔吐等反應,但在媽媽的照顧之下,育錡還是白白胖胖,每天都充滿著能量。
 
隨著我和他們母子日漸熟稔,我們談的話題也越來越多。有一天,育錡的媽媽跟我說:「育錡一直想成為一名外科醫生,可以幫病人動手術,但我覺得外科醫生需要很好的體力,才能應付長時間的工作,我覺得育錡現在的身體狀況恐怕承受不了,你覺得呢?」
 
媽媽和我討論育錡未來的職涯,她比較希望育錡能像他的姊姊一樣,成為一名牙醫。
 
媽媽的苦心,育錡是知道的。只是,他對外科醫生仍懷有憧憬,經常找我聊一些有關手術的專業知識,但是他也很清楚,當牙醫對生過一場大病的他來說,似乎是比較適合的選擇。
 
我鼓勵他,「其實當哪一科的醫生都不重要,最重要的,是要成為一位良醫,真心為病人著想。」
 
他點點頭,烏溜溜的眼睛裡,閃爍著一股不屬於他年紀的智慧和成熟。  

 
(三) 臺中榮總的第一個自體骨移植手術
 
捱過了手術前漫長痛苦的化療,接下來才是重頭戲。
 
育錡的惡性腫瘤,是生長在腳踝處(遠端脛骨)。手術的方式不外乎是將骨腫瘤切除、接著將這段骨缺損重建起來,才能恢復育錡的正常功能。重建的方式有多種,包括使用腫瘤人工關節、異體骨移植等。但目前因為台灣並沒有腳踝使用的腫瘤人工關節,加上腳踝腫瘤人工關節通常相當容易鬆脫,因此也不適合。臺中榮總當時有異體骨的骨庫,但是缺乏適合大小、位置的異體骨,因此異體骨移植也不適合。
 
因此,對於育錡的手術,我計畫採用冷凍自體骨移植的方式,來進行育錡的骨骼重建。簡單的說,我們將帶著腫瘤的骨骼切下來後,置入攝氏零下負196度的液態氮進行冷凍,將腫瘤細胞滅除後,再重新將育錡自己的骨骼移植回體內。
 
這樣的手術,在當時的北榮已有數十例成功的案例,但這一次,是台灣第一個「不是」在臺北榮總完成的冷凍自體骨移植手術,因此手術前的準備相當繁瑣。
 
第一,我必須要尋找中部地區液態氮的供應廠商,且願意出借價值好幾萬的液態氮保存容器。在多次的溝通協調後,感謝三福氣體公司的全力幫助,不僅支持我們進行這次手術,也讓臺中榮總後續可以幫助許多病友。
 
第二個要突破的關卡,就是需要購置液態氮冷凍治療的手術器械,由於公家機關的購買流程較為嚴謹,耗時日久,對癌症病患來說,多爭取一天時間就多一分勝算,因此我決定自行添購這些設備。這一筆小費用,也感謝家中的財政首長迅速的撥款…….。
 
經過了三個多月的手術前化療,和一個多月籌措設備的過程,終於在2010年1月4日星期一,連續假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,育錡上了手術台。
 
手術從早上9點開始,我大約花了一個小時,切下育錡腳踝上的腫瘤,開始進行冷凍治療。當腫瘤置入冷凍時,我的心中放下一顆大石頭,也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感謝。
 
手術在中午時結束,看著育錡手術成功,我深深感到身為一個骨腫瘤的醫師,雖然冷門、病人數不多,但是確實十分驕傲與踏實。那天開刀房的排骨便當,是我在台中吃過最好吃的便當,豐富菜色配上好心情,真是人間無與倫比的美味啊!  

 
(四) 飄洋過海的關心
 
手術後的化療,需要花費8-10個月,雖然比手術前更久,不舒服感也相同,但是就病人的心態而言,這反而比較輕鬆,因為他知道,這是最後一里路,再忍一下,再堅持下去,就可以畢業了。
 
在這段期間,我收到育錡寫給我的信,這是他第一次寫信給我,內容寫著:
 
「親愛的吳醫師:當我和我母親一起走路的時候,我看到一個行動不便的殘障人士,頓時我心裡充滿感激,我遇到你,謝謝幫我留住了我的腿。我覺得我很幸運,我遇到了你,謝謝你教我在未來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好醫生,還有很多事情我想要感謝你,但我不記得了。你不只是我眼中的醫生,也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老師。我只想說,在我生命中遇到你,我有多麼的感激,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能過著健康幸福的生活。」
 
經歷了一年多的治療,2010年11月4日,育錡終於完成了全部的化療,畢業了!媽媽帶著育錡來到門診,向我再見,說他們要回菲律賓了。
 
在媽媽的照顧之下,我看到育錡變胖、變白了!雖然與育錡母子僅僅認識一年, 但是對於這個「再見」,我感到相當不捨。理性上,我為育錡擁有嶄新的生活開心,但在感性上,我像送別好友般,有種不知何年才能再相見的離愁,這時我才發現,其實我早已把育錡母子視為家人。
 
既然是家人,就算分隔兩地,關心也不會中斷。育錡回去菲律賓後,我不時會收到他們母子的來信。媽媽很開心的告訴我,育錡開始學開車,腳的靈活程度和角度都沒有問題,也瞞著育錡偷偷問我,若是育錡選擇就讀牙醫系,往後他的右腳要使用(什麼)踏板的靈活度夠嗎?我回覆他,以育錡勇敢堅忍的性格,他的右腳連跳踢踏舞都沒問題! 
 
而育錡也瞞著媽媽偷偷問我,他即將高中畢業了,他的腳,適合參加畢業舞會嗎?他很想在畢業舞會上,邀請一位「女性」朋友共舞。
 
這小子,長大了!想要談戀愛了!
 
果真,這位「女性」朋友後來就成為他的女朋友。
 
2012年過年,育錡回台灣做檢查,他剛完成了大學牙醫系的面試。媽媽告訴我,「育錡面試的表現讓老師們很訝異,老師事後問我:『台灣的醫師都這麼棒嗎?讓育錡成長好多,懂得如何面對問題,也懂得多一點照顧人的感受。』你對病人說的話,都深根在育錡心中,吳醫師,謝謝你。」
 
那時,媽媽旁邊的育錡突然靦腆的問我,「阿貴醫師,以後我可以稱您uncle嗎?」
 
「當然可以!」
 
從那天起,我多了一個姪子!我的心裡洋溢著滿滿的感動,原來當醫師最大的收穫,不只是手術成功、看見病人「畢業」的快樂,能夠陪伴病人成長,扮演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角色,更是我莫大的榮幸和喜悅。
 
那天夏天,我的姪子高中畢業,寄給我好幾張我和他的合照,還有他畢業典禮的照片,他在信中告訴我,他變得更帥了!
 
我也陸續接到幾封育錡媽媽的來信,在颱風天時提醒我要留意行車平安,在寒流來襲時提醒我要注重保暖,育錡媽媽的慰問總帶給我一整天的好心情。畢竟做醫生這一行,我們經常對病人噓寒問暖,能夠被人問候的機會實在不多。育錡媽媽不間斷的關心,讓我更珍惜和這對母子之間的緣份。
   
(五)令人擔心的亮點
 
育錡是我認的第一個姪子,他喜歡西洋棋,也喜歡西洋老歌,他媽媽說他「像個老人一樣!」我在心裡偷笑,「難怪他跟我特別投緣!」
 
育錡回菲律賓後,仍每年兩次定期回台追蹤檢查,我們都很珍惜一年兩度短暫見面的時光。
 
育錡畢業的三年後,2015年,是「超強聖嬰年」,冬天氣候變化極端,偶有超過20度的高溫,又突然降到10度以下,台北甚至出現了平地下雪的現象。育錡回台定期檢查,非常不適應台北冷颼颼的天氣,很想趕快做完檢查,就回去菲律賓享受溫暖的陽光。
 
然而,我們竟然在核磁共振中,看到了令人擔心的亮點!我立刻撥電話給育錡媽媽。電話中我說得婉轉,但是媽媽當然了解我暗藏的意思。
 
「博貴,那您怎麼建議?」媽媽身經百戰,很冷靜的回應。
 
「做個切片吧!」我故意說得輕鬆。
 
有了共識之後,媽媽馬上取消了回菲律賓的機票,我則去拜託放射線部的邱主任,迅速進行切片檢查。
 
為什麼要做切片?而且還要特地延後回菲律賓的時間?這問題背後的答案,我想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只是那時候,沒有人將它說破。育錡媽媽壓抑住心裡的緊張,堅強的陪在育錡身邊,但或許育錡、育錡媽媽、還有在菲律賓的爸爸、哥哥、姊姊,腦海中都不由自主的浮現同一個場景,是不是一切又要重新來過?再次手術?再次化療?是否過去所受的苦、所付出的努力,全都白費了?
 
連我都不太敢面對那最壞的可能!
 
好幾個晚上,我擔心到睡不著覺,但是在育錡面前,我不想表現出任何一絲不安的情緒,所以,我只是笑笑的安慰育錡說,「切片不會痛啦,沒事的!」
 
兩天後,正值「霸王級寒流」來訪,病理部陳醫師告訴我,那個我們擔心的亮點,是慢性的發炎組織,不是腫瘤。
 
雖然外面的天氣不到10度,我心裡卻感受到一股暖流,我立刻把這好消息告訴育錡媽媽,大家都開心地哭了!
 
後來,育錡的媽媽告訴我,其實育錡什麼都知道,他心裡比任何人都還要焦急害怕,只是他怕我們擔心,所以一直自己默默的忍著,當他在做切片時,我去看他,他就放心了。
 
有時候,病人需要的不是醫師專業的建議;陪伴,才是最重要的過程。醫師真心的關懷,病患和家屬一定能感受得到,如同育錡媽媽在信中回應我:「好朋友不用說太多,心靈能相通的。」
 
在寫這篇文章時,已經是育錡治療後滿八年。看著一位15歲乖巧的年輕男孩,轉眼間即將大學畢業,成為一位牙科醫師,心中著實開心。儘管育錡已經從病房畢業多年,身為他的Uncle,我想我們之間的感情永遠都還可以再繼續深造。
 
對於育錡,其實我也有一些心願,期待他能為我完成:
 
    第一,我期待育錡結婚的那天,到菲律賓參加他的婚禮。
 
    第二,我的智齒拔了三顆,剩下一顆,是要留給他拔的!